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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滿》by擔山趕月

 

1

    黎黎十歲升五年級,肩上別的是三道杆,鼓號隊指揮手,學校每有重大節慶活動,就穿上袖口繡著金穗的白色卡其布禮服,披白色壓三道金色綢帶的披風,戴純白色手套,頂白色垂黃流蘇的圓帽,左手叉腰,右手高舉指揮棒,挺胸高視,振臂滑腕,指點號鳴鼓振。

    行頭其實都是輔導員從雜誌封四廣告上訂購的便宜貨。

    黎黎知道光自己的短褲就在訓練中開線好多次,還是媽媽帶去給珠飾街的阿婆重新全部踩過線。披風又太薄,輕飄飄的其實很沒有氣質,內襯已經多處脫線,完全無法搶救。而帽子,內襯竟然令人髮指地僅僅是硬紙板,導致多年來除了歷任小指揮手辛勤的汗液外從未揙過水,而最悲哀的是即使歷任大多是香噴噴的女孩子,伊帕爾汗畢竟是罕有的。第一次領衣服回家的時候黎黎還沒來得及說媽媽就把帽子洗了,母子倆看著揙水後變得軟塌塌的帽子相覷無言。媽媽有點尷尬,說這品質也太差了吧。榕春這種小城是絕對不會有專業儀仗禮服賣的,媽媽著急地給外婆打了電話,還是外婆戴上老花鏡踩動了多年不用的蝴蝶牌縫紉機江湖救急。手套的品質要稍微好一點點。

    鼓手號手們的行頭大抵也如是。

    只是,這樣廉價的行頭,如果整潔整齊地齊齊穿在面額光潔飽滿的小小少年們身上,再加上凜然不可侵犯的莊嚴神氣——用輔導員的話說,就是精神面貌啦——還是非常非常好看非常非常能唬人的。

    文璧鼓號隊是榕春成立最早的鼓號隊,有著光榮的歷史,八幾年的時候還在市政府迎接過外賓。所有文璧鼓號隊的隊員都有充足的理由驕傲得一塌糊塗,雄赳赳氣昂昂像一隻只剛長出華彩羽毛的小小公雞。因為年幼稚氣,這種驕傲是帶著天真神氣的,因此並不會引起反感,反而會得到一些近於憐愛的感情。

    多多多瑞米,多多米瑞多……小公雞小母雞們昂著頭走過主席臺下方。

    文璧是一所奇怪的學校,很少有像這樣小學初中高中設在一起的學校,前身是文璧山上的弘學書院,有百年的校史,後山上還保存著現在已經圍上柵欄掛著“危房勿近”牌子的“文昌宮”。因此榕春就沒有一中一小,中小學都是從二開始排的。據說二中的校長為這個事情多方奔走,終於改名為實驗中學,此後榕春就連二中都沒有了,直接就是三中。

    雖然文璧小、初、高的運動會是分開開的,但是儀仗卻全校只有一套。

    儀仗隊這種事情就交給課業還不太重又愛出風頭的小學生們好了。每一分錢都要花到刀刃上的校長一定是這樣想的。

    小學生們走過主席臺,整隊在操場最南端,小公雞頭子黎黎肅目揚手,橫棒,再舉,鼓號隊換了和著廣播裡的《運動員進行曲》旋律的節拍。

    運動員入場,高三高二高一由南向北排開。

    文璧的高中是面向全市甚至周邊鄰市招生的,所以高中部規模非常之龐大,每個年級12個班,還有實驗班、民族班、宏志班,高三文理兩個超員補習班,把一個標準足球場占得滿滿當當。

    文璧的校服傳統是男生銀灰色改良式中山裝,女生是白色胸前有一圈蕾絲的上衣和背帶紅黑格子蓋膝短裙。跟全國的所有中小學一樣,校服實際上和圖冊上完全不是一回事,雖然按號區分,但無一不是又大又肥,誒,反正跟電視裡的水手服女生是很不不一樣的。這麼多穿著不合身衣服的少男少女群聚在一起,這種不和諧就被無限放大了,還好有青春無敵使得場面不至於那麼慘不忍睹。那時候,同學們的創新思維還沒有發散到私改校服這塊領域,反正只是週一升旗穿穿,運動會穿穿,校慶和其他什麼活動穿穿,一學期不會超過三十天,忍忍就過啦,大家都一樣。

    挨著鼓號隊的是高三理一班。

    高中生們都是很不莊重的,以不守紀律為榮,從站在那裡起就一直在講話,不僅女生,男生也講得很厲害,吵吵吵,蒼蠅一樣。

    運動員進場完畢,廣播停了《運動員進行曲》,黎黎揮臂收棒,吹得腮幫子鼓鼓的和敲得氣呼呼的小號手小鼓手們終於偃旗息鼓了,佇列仍然站得整整齊齊,個個肩背挺直,昂首高視,除了腹誹高中生們臉皮太厚,眼角都不側瞥一下,簡直就是用來羞辱高中生們的——只是很顯然高中生們並沒有這種以人為鏡的自省精神。

    文璧鼓號隊是極其紀律嚴明的,特別是在隊長黎黎大隊長的淫威之下。曾經有很活潑很伶牙俐齒的女同學在訓練中講小話被黎黎大隊長罵到失聲痛哭,輔導員老師都勸不住。這件事情甚至驚動了雙方家長——被罵的朱珠同學默默咬牙發誓要化恥辱為力量,每天在家苦練圓號,練得得了腮腺炎還不甘休,家長只好找學校老師。黎黎的爸爸媽媽帶著黎黎去看在家養病的朱珠同學,朱珠同學腮幫子腫得高高,貼著黑乎乎的膏藥。兩個小朋友談了一會兒,爸爸媽媽們只聽見了什麼“知恥而後勇”一些隻言片語,爸爸聽得直冒冷汗,擔心兒子火上澆油。回家後爸爸跟黎黎說,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溫柔敦厚是待人待己之道,律己過嚴和待人過苛都同樣損人傷己。崇寬大,長和睦,凡事恕己,毋行苛刻。黎黎想都沒想就說不是寬厚和嚴苛的問題,是態度問題,她可以選擇更容易的路,但是她選擇了鼓號隊,號手並不是用來向同學炫耀的頭銜,而是烈日下的苦練所堅持的榮譽,沒有事情是不需要犧牲的,如果她沒有這樣的準備,為什麼來參加鼓號隊,憑什麼?爸爸啞口無言,並不是被說服,而是沒有想到兒子竟然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雖然因為世界盃小組出線,米教練的態度態度大家都說得朗朗上口了,但是,還是真的沒想到。媽媽看了黎黎好一會兒,說我們教不了你的,生活總會教給你,這一點上是很公平的。黎黎還在想,媽媽就轉了話頭,驚訝于現在的小學女生竟然會因為跟同學賭氣把自己吹成腮腺炎,奇怪地追問爸爸吹號真能吹出腮腺炎麼?爸爸說不要擔心啦,這種年紀的小孩子得腮腺炎很正常,吹不吹號該得的時候照樣得。後來朱珠同學認為腮巴腫得不是那麼丟人了開始來上課,事情就過去了。朱珠現在仍然是第二號手,雖然平常基本不跟黎黎講話。

    校長已經在廣播上喂喂喂了好幾聲,高中生們的臉皮實在是厚,校長說了兩遍請同學們不要講話,操場上的嗡嗡聲才像一大群蒼蠅一樣漸漸飛遠。

    校長開始講話,於是沒一會兒,蒼蠅們又飛回來了,越飛越近越飛越近,鋪天蓋地。

    黎黎收手直立,緊握著指揮棒,雙臂自然下垂,雙足靠攏,面龐微微仰著,嘴唇嚴肅地緊閉著,使得鮮潤的兩頰微微鼓起。旁邊的高中生們很沒禮貌地在品論眾小鼓手小號手,正大光明到恬不知恥。他聽到個懶洋洋的男聲說還是指揮手最好啦,我喜歡那樣的。旁邊有人嬉笑著說知道你品味獨特,喜歡嬰兒肥。

    黎黎心說不要讓我知道你是誰,否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等著。

    他對笑話他嬰兒肥的人沒有惡感——因為本來就是嘛,倒是對一開始說奇怪話的男生生了怨恨,覺得是受了了不得的侮辱。

    男聲變本加厲起來,開始試著喊他,小孩,小孩,你叫什麼名字?他不理,於是繼續聽見那人在叫,小孩,小孩。他還聽見有個軟得黏牙的女聲說,快看快看,他的腮幫鼓起來啦,鼓起來啦,像河豚一樣,呀呀呀,李冰,小心他向你噴口水……然後就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

    黎黎暈倒了。

 

 

2

    他聽見媽媽的聲音說怎麼才三月份的早上就會中暑啊,氣溫不高的呀。

    他又聽見了那個討厭的男聲說他書包裡的水瓶還是滿的,可能是怕要上廁所,一直沒喝水呢。

    黎黎最討厭的就是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人了。

    那是什麼人,那是天底下最討厭的人。

    可是沒喝水中暑總比氣暈過去要好吧。黎黎才不承認是被那樣無恥的人氣暈的呢……黎黎喪氣地把被子拉過頭頂。

    媽媽還什麼都不知道,竟然在那裡說了好久的感謝話。

    黎黎輕輕揮手,看著床頭櫃上的醫務室特有的印有刻度的樹脂水杯掉落在白瓷磚地板上。水花灑開。

    媽媽應聲推門進來,來試他的額頭,彎腰撿起地下的水杯,到洗手池洗過又另外倒了水。

    媽媽坐到床上,摟著他問,是不是頭暈,是不是想嘔吐。

    黎黎搖著頭,看門口站著那個人。

    他就那麼隨便站著,可真高。什麼時候才能長那麼高,打他一頓。不,媽媽說過的智以智取,總有辦法不必等那麼久的。

    媽媽看黎黎看門外,馬上說:“黎黎,是這位李冰哥哥送你來醫務室的,等病好了要好好謝謝他。他還去教室幫你拿了書包。”

    黎黎點了下頭,沒有說話。

    他一生病媽媽就會忘記了對他的所有要求,所以也不會說他沒禮貌。

    媽媽又對男生說:“李冰你先回去吧,謝謝你了。”

    男生說:“黎黎要是走不了我幫您背他回家吧。”

    連叫他名字這一點都覺得討厭。

    黎黎把頭轉回去,臉埋到媽媽柔波的胸前,手伸過去摟著媽媽的腰。

    媽媽顯然沒有感覺到他對那個人討厭,仍然很感激很溫柔地說:“黎黎爸爸很快就過來了,剛好今天出差回來,一會兒就到了,你去忙吧。”

    男生於是才揮手告辭,還特意好好看了黎黎一下。

    不一會兒卻又回來了,提著一個拖把,徑直就到了床頭,拖地的時候還一直對著媽媽和黎黎笑。

    黎黎摟緊媽媽苦惱地閉上了眼睛,直到聽見那人走遠了才睜開。

    其實一點也不嚴重,醫生連鹽水都沒給他輸,就是喝了點淡鹽水而已,嚴格說來連中暑都不算啊,但是黎黎就是不想說話。

    於是就只有媽媽在說。可是為什麼要說那個李冰呢。

    媽媽說原來是南亦的兒子呀,南亦跟你爸爸還是小學同學呢,李風吾留給她這麼個好兒子。於是竟然跟兒子講起南李情史來。

    那其實是一樁榕春人基本家喻戶曉的情史。

    李風吾本來是師院的中文老師,後來跟學生南亦傳出了戀情,南主席——媽媽解釋說那時候榕春還不是市,是榕春地區,只有區委主席沒有市長——當然很生氣,學校開除了李風吾,南亦自動退了學,兩個人在師院門口的月光路開了“一品書店”,是榕春第一家民營書店。媽媽說那時候榕春文學青年很多啊,李風吾本來就是小有名氣的詩人,兩個人合用“風誤”這個筆名寫詩,發在很多刊物上,他們認識很多詩人,經常請人來開詩歌會。黎黎感到媽媽有點羞澀起來,說自己也去參加過,好多人因為他們倆的故事投考榕春師院中文系,也包括媽媽啦。可惜沒兩年李風吾就生病去世了,兩個一直都沒能領上結婚證呢。

    黎黎抬起頭來,看著媽媽的臉,問:“那那個人呢?”

    媽媽回過神來,說:“啊,你說李冰呀,李冰是遺腹子啦。”

    黎黎知道遺腹子是什麼意思。

    一品書店他也知道,不過不是在月光路上,是在榕城大道上。爸爸每年有發購書卡,每年黎黎都要去那裡買上好些書,媽媽還會帶他去那裡買米奇書包和各種文具。一品現在已經是榕春最大的書店啦,榕春人現在說起去書店一定首先想到的是一品,而不是老牌的新華書店。黎黎甚至在省城都有看到過一品的分店,更不要說文璧圖書館裡常見到的蓋著“一品捐贈”紅章的各類書籍。

    媽媽似乎藉此回憶了一番自己的少女時代,沉默了好久。

    黎黎問:“為什麼因為他們考師院?學校不是把他們開除了麼。”

    媽媽笑著拍拍他,眼神柔和地說:“也許是也想在他們散過步的銀杏道上走一走吧。”

    黎黎和媽媽就都沒有再說話了。

    可能是慚愧于把小學生講得在大清早中了暑,校長來看望了黎黎。媽媽跟校長強調了好幾遍一定要好好表揚李冰同學。

    後來爸爸終於來了。

    媽媽又跟爸爸講了一遍,說是南亦的小孩啦,叫李冰。還轉過頭來問黎黎,是叫李冰對吧。

    黎黎含糊地嗯了一聲。

    不過媽媽現在比較關心爸爸的反應,說:“你怎麼沒反應呀,你們不是同學麼。”

    爸爸說:“小學時候啦,後來就少聯繫了,我們班分得廣,聚會也比較少。”

    媽媽就故意說:“她是與蘇木湖並稱榕春二美的呀,你小時候是不是暗戀她?你們班是不是所有人都暗戀她?”

    爸爸皺眉,往後座看,黎黎早就閉著眼睛一副睡著的樣子。

    爸爸說:“全班還一半女生呢,再說小時候都沒長開,大家看上去都差不多。”

    媽媽笑起來,說你不老實。

    爸爸又說:“不過說起來如果那算愛情,女生們愛她才深呢。文璧南姐,難道你不知道麼。”

    媽媽說:“我怎麼知道你們文璧的事情,我是二中的呀。”

    過了好一會兒,黎黎才聽到媽媽輕輕地歎了口氣,聽到媽媽說,“女生長得美男生喜歡我是一點也不羡慕的,但是長得那麼美女生們又都愛她,就得讓人好好思量啦。”

    爸爸笑起來,似乎是用什麼行為打趣了媽媽一下。

    媽媽又說:“要怎麼感謝那孩子一下呢,真是個好孩子,據說成績非常優秀呢,南亦師姐也該欣慰啦。”

    黎黎睜開眼睛,已經是正午了,車窗上有被行道樹篩落的光斑,一片片地,倏地一下又全部過去了。天氣果然熱起來了。

 

    文璧開運動會的時間是三月中旬,先小學部開三天,初中部再開三天,最後才是高中部開也是三天。高中部開運動會初中部和小學部除週末外是照樣要上課的。每個學部都是第一天早上開幕式,然後兩天運動會,第三天下午閉幕式,高中部開幕式那天是周日,所以第二天小學生們都得乖乖上學去。

    校長總是懷著美好的願望高估小學生們的學習熱情和對操場上鑼鼓喧天的抵抗能力,對小學生知根知底的老師們則要現實得多,僅僅安排了自習,佈置一些寫生字四則運算這類可以動手不過心的作業,以便小學生們可以邊做作業邊聽操場動靜邊發表見解。

    玉燕呢小聲問黎黎:“聽說你昨天中暑是李冰抱你去醫務室的呀。”

    教室裡一下子靜了,大家抓著筆,但是都停止了書寫,豎起了耳朵。班裡雖然有鼓號隊的同學,可所有的八卦大家還是很想聽一聽當事人怎麼說的。

    玉燕呢見同桌沒瞥她,有點了然,遺憾地說,原來真是真的呀。

    黎黎直到今天早自習才知道,原來他心裡那個無恥之徒竟然是文璧包括見過沒見過其人的半數以上小學女生的暗戀明戀對象。

    真是太太太沒眼水了。黎黎很為他們感到難為情。

    “是呀是呀,”後兩排朱珠站起來說:“我就站在黎黎後面。他暈倒了,李冰就站在旁邊,然後像夜禮服假面抱水冰月一樣抱著黎黎跑去醫務室了。李冰還給他做了人工呼吸呢。”

    人工呼吸這個詞把小學生們驚呆了,朱珠滿意地在小學生們的吸氣聲中款款落座。

    黎黎沒抬頭,沒有停止奮筆疾書的手,沒說話。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謠言止於智者。

    玉燕呢又用筆頭戳了戳他的胳膊,小聲問:“黎黎,他真的給你給你那個那個了麼?”臉已經紅透了,一手捂著胸口一副承受不了答案的樣子。

    黎黎心軟了,也小聲說:“中暑不需要人工呼吸的。”其實他心裡對於自己這個回答也很沒底,因為他想不出朱珠為什麼會憑白無故編排這種瞎話亂說。

 

 

3

    不用上課間操是高中部運動會唯一惠澤到小學生們的一點點雨露,小學生們或者手把手上完了廁所再去小賣部買零食,或者去看幾眼高中部的體育少年。

    黎黎昨天翻遍書包也沒找到自己的手套,他往足球場瞟了一眼,到處都是人,即使有掉也早就被踩得找不到了,還是回家把這個難題交給無所不能的媽媽吧。

    他轉身去廣播站交了一篇廣播稿,然後站在排球場邊的高坎臺上找高三理一的大本營,看到了天藍底色標牌上的幾個字,他才繞過去,走臺階下足球場。

    黎黎還離著著老遠,就有理一的人看見他,開始吹口哨,起哄。

    李冰,李冰,人家找你負責來啦。

    黎黎見那個人曲腿坐在地上,穿著紅白間的足球服,腿上穿著長得誇張的足球襪,正在低頭綁釘鞋鞋帶,聽見起哄,就抬起頭來看他。

    黎黎沒有退縮,抱著手裡的盒子,直走向前。

    “請參加高三組混合四乘四百米接力的同學到檢錄台檢錄。請參加高三組混合四乘四百米接力的同學到檢錄台檢錄。”廣播通知回蕩在足球場上方。

    李冰站起來,跳了兩下,踢了踢腿,問站在遮陽傘外的黎黎,“你來找我?”

    黎黎點頭剛說了是,不等他把昨晚媽媽教的話說出來,就聽見李冰說:“進來這裡坐著等我,我要比賽去了,馬上就回來。”

    旁邊穿著運動服的兩個女生和一個男生也同樣跳著抻手聳肩,跟在李冰身後。黎黎這才發現朱珠竟然也在,被穿著運動服的兩個女生中高高的鵝蛋臉綁著黑色頭帶的那個牽著。棚子裡的同學全都嘩地跟著流出去了,黎黎於是走進雨陽蓬找了個凳子坐下,和飲水機和一堆力士架葡萄糖坐在了一起。

    廣播又響起各種通知,之後靜了一會兒,發令槍響。加油喝彩聲響。山呼海嘯。

    的確跟一休哥的休息一下馬上回來一樣快,理一的人蜂擁著回巢了。

    廣播播出了預賽名次,然後又插播了一條表揚稿。

    “這裡有一則校長剛剛送來的表揚稿,很巧,表揚的物件就是剛剛在四百接力賽場上演逆襲的大家都喜愛的高三理一的李冰同學。”主持人自己也笑了,一點也不嚴肅,然後又立馬換上嚴肅的口吻播發了校長這則嚴肅又略微煽情得可笑的表揚稿。

    “……李冰同學在黎黎同學昏倒的瞬間毫不猶豫地沖上前去,抱起黎黎同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沖向了醫務室,並運用自己的生理衛生知識協助校醫對黎黎同學展開了急救。黎黎同學稚嫩的生命,葵花籽兒幼苗般鮮嫩柔弱的生命終於在李冰同學和校醫的努力下得到了挽回……同學們,希望大家向李冰同學學習,學習他的這種臨危之際勇施援手的精神,並且能夠冷靜判斷,學以致用。”

    操場上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和口哨聲。

    廣播裡進了漸強的輕音樂,主持人停頓了一會兒,帶著明顯笑意的聲音說:“其實廣播站的同學比較想問一下李冰同學——你在抱著黎黎同學的時候心裡是怎麼想的?”主持人壞心地放起了應景的《三年二班》。廣播向空氣中傳播著音樂旋律的震動,一直一直傳到黎黎的鼓膜。

    黎黎低著頭,臉,頭,全身都不受控制地在發熱。

    “喂喂,”李冰坐到他旁邊,輕輕拍他,“不要又把自己憋昏過去啦。”

    黎黎把手裡的盒子遞過去,說:“我媽媽讓我感謝你昨天送我去醫務室,這是爸爸出差帶回來的空勤巧克力,對大腦很有好處,希望你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績。”

    黎黎說完,站起來打算走。

    李冰接過盒子,隨便拿在手上,眯眼笑問:“是你媽媽感謝我還是你感謝我呀。”

    黎黎仰面直視,吐字清晰地說:“如果我把你打暈再送你去醫務室,你會不會感謝我。”

    李冰哈哈笑出聲,說:“快回去吧,該上第三節課了。”

    廣播裡一曲音樂放完,播音員說:“下面我們要播送的是一封小學部的同學寫給高中部的各位哥哥姐姐的信,我們一起來聽一下。”

    黎黎站了一會兒,直著背跟著他們一起聽了下開頭,在理一的眾哥哥姐姐大張口目的注視下昂著頭離開了。

    “……昨天,在佇列裡,眾位元哥哥姐姐不僅講話,還對鼓號隊的隊員們指手畫腳品頭論足,你們是否已經忘記了佇列第一課的第一條要求就是不許講小話,你們是否已經忘記了從小媽媽的教導——隨便評點別人並不是禮貌的行為,你們又是否忘記了如何尊重別人,尊重別人的榮譽。你們沒有榮譽感並不要緊,但是請不要踐踏別人的榮譽感……若為前輩而不知自尊自律,既是抹黑了自己,更是給後輩們樹立了不好的榜樣。自己不自愛本已是錯誤,若是給了後來者不好的示範,從而影響到學校的學風校風,使文璧二字蒙羞,則是再好的學習成績也不能掩蓋的惡行……”

    朱珠也跟在黎黎後面回小學部。

    黎黎等她跟上來,問:“你跟他們很熟?”

    朱珠說:“朱姝是我姐啦。”

    黎黎不解地問:“那她還跟著他們說我們鼓號隊?”

    黎黎剛才聽過鵝蛋臉女生講話,不會認錯就是昨天說自己河豚那個聲音軟得黏牙的女生。

    朱珠揚首看他,目光很是驕傲,說:“我們又不是你,說說又不會死。”

    黎黎一時說不出話來。

    朱珠又說:“我姐說了,人有非議不要緊,最怕的就是人連議論你的興趣都沒有。哦,還有,你不要自作多情啦,他們說著玩的啦,李冰才不會喜歡你呢,你是男生呀,我姐可是他女朋友!”

    黎黎看著朱珠的臉,突然才想起,剛剛有一件重要事情忘記問那個討厭的人了。

    朱珠這時候卻拉過他的手,從衣兜裡拿出一方白色的東西拍在他手上,說:“我姐昨天撿到的,還幫你洗過了。”說完竟然像不好意思一樣快步先走了。

    白色的手套折得很整齊,還有一點點洗衣皂特有的並不是香氣的好聞味道。

    高中生也並不是所有的時候都那麼討厭的。

 

4

    在暑假前黎黎還遇見過幾次李冰,但是都沒說話。

    或者是在校門口等著買草莓冰的時候,或者是早晨他走在上學路上李冰從他旁邊跑步而過。榕春本來就只這麼大,而文璧就只是個小點點。

    不要問黎黎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小孩子的心就那麼小,每天那麼點點事,是很記仇的。

 

    然後暑假跟在漸熱的天和聒噪的蟬鳴身後到來。

    媽媽送黎黎去學游水。報的不是學校裡的暑期興趣班,是市體育館的培訓班,媽媽每天抱著衣服坐在休息椅上鼓勵他。黎黎在這種目光下很快進化成一只能抱著滑板拍腿打起水花的半幹鴨子。

    有一天竟然又遇見了那個討厭的李冰。

    黎黎和同學們跟著教練做完準備活動,又跟著教練沿著泳道浮標游過去,遊過來。游泳是很容易口幹的,因為親眼看見同學在池子裡尿尿,黎黎用嘴巴呼吸的時候都極力避免吞咽口水。黎黎遊了幾圈,打算繞過游泳池橫頭,去找媽媽拿水喝。

    李冰和一群男生就坐在橫頭的深水區邊上,手向後撐著,腳隨隨便便地伸向泳池,身體向後微仰。

    竟然在把泳池當做澡堂來聊天。

    黎黎聽見他們中的一個人說有沒有搞錯,為什麼一到暑假游泳館就要全被這些毛還沒長齊的嘰嘰喳喳的小鴨子們占滿,難道在就不能乖乖在家泡大盆裡跟同樣沒毛的小黃鴨一起玩麼。

    黎黎目不斜視地走過去,再目不斜視還是看見了那個討厭的人長長的腿,腳跟隨便地輕輕點在水面上微微翹著的腳弓,和同樣細細韌韌的肩背腰——都是只比麥麗素更淺一點的顏色,很均勻,也是很滑的樣子。

    那個嫌棄小孩子嘰嘰喳喳事實上自己最嘰嘰喳喳的男生叫起來,喂,李冰,是你家黎黎呀。

    李冰更往後仰了一點,舒展身子一樣隨意地轉過頭來,哈哈笑著,打招呼,說黎黎,你來學游泳呀。

    黎黎捏緊身上的米奇浴巾,沒看他們,直走,右轉,媽媽就在休息椅上。

    啪嗒,有紅色的東西滴在白瓷磚上。

    媽媽叫起來黎黎,你流鼻血啦。

    黎黎伸手一摸,又黏又腥,果然是血。

    媽媽讓他坐在椅子上,拿鼻夾當止血夾給他夾住鼻子;倒保溫桶裡的冰水打濕毛巾,放在他頭頂;又讓他用冰水漱口。黎黎喝了幾口冰水,等鼻腔裡再沒有溫熱的東西流出的感覺了,才由媽媽牽著去跟教練請假回家。

 

    媽媽認為黎黎的身體狀況的應該休息幾天再去參加訓練,爸爸倒是認為沒關係,不過爸爸在這些小事情上是比較沒有發言權的,黎黎就拿著爸爸的購書卡去一品買書。

    一品的冷氣開得好大,整個書城播著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輕音樂,黎黎用手抹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走上樓去,抬頭就見李冰站在門口,彎下腰笑著對他說歡迎光臨,還彎著腰問小朋友需要幫忙嗎。

    雖然黎黎說了謝謝和拒絕,他還是跟在黎黎身後。黎黎走到翻譯架,找了半天,終於抽出一本《紙牌的秘密》。媽媽給他買過《蘇菲的世界》,他覺得這個作者很有意思,打算再買一本。書卻被李冰拿走了。黎黎看著他。他說這個不適合太小的小孩看啦。黎黎問,看了會怎麼樣。李冰說,會腦子壞掉,像我一樣。黎黎不理他,又抽了另外一本,李冰就笑著走開了。黎黎又選了幾本書,後來結帳的時候《紙牌的秘密》怎麼也刷不出來。黎黎把架上五本書都抱過來讓收銀員一本一本地試,當然全部刷不出來。黎黎只能憤憤地看李冰把書拿回書架放好。

    黎黎抬頭把目光落在李冰胸前,還只來得及看見“見習經理”四個字,李冰就狡猾地抬手翻轉了工號牌。

    黎黎就把頭仰得更高,看李冰的臉。他似乎也有點很為自己跟小孩子這麼煞有介事地計較不好意思起來,又不好意思再把工號牌翻過來,只好笑著揉揉自己的鼻子。

    黎黎沒有理他,走到留言簿的檯子前,憤怒地寫下:見習經理李冰服務態度極其惡劣,並且故意遮蔽工號牌意圖阻止顧客投訴。想了想,為求客觀公正又加上一句:冷氣太大。

 

    暑假快過去的一天中午,媽媽打著遮陽傘帶著他從外婆家回來,在民航路遇見了騎著自行車的李冰。李冰停下車跟他們打了招呼,要走的時候又說,黎黎,我要去北京上大學去了。

    黎黎對北京沒什麼概念。

    去北京上大學很了不起麼?黎黎才不那樣覺得呢。

    媽媽回家跟爸爸說要在李冰走之前請人吃頓飯。爸爸以為李冰走之前南亦應該會大請一次客,可是暑假都過完了,爸爸打電話去問,才知道大學要軍訓,李冰早就走了。爸爸說就這麼悄悄走呀,要我兒子考上那麼好學校我一定要擺三天流水席的。

 

    開學了,校門口的金秋榜早換上了今年的畢業生錄取學校名單。黎黎背著書包仰頭,站在下面仔細把第一個名字好好看了看。

    金秋榜的對面是各種寄語。黎黎也去看了。那個人一張隨意站在教室門口的照片,頭上是高三理一的銘牌,長手長腳的,穿著那套銀灰色改良中山裝校服,又細又韌的樣子,隨意而舒展,從身體和門的空隙可看見教室裡垛著高高的書的一排排桌椅和後牆白壁報上的倒計時。照片的旁邊寫著書寫很認真的寄語:慎終如始。外面的世界很廣闊,學弟學妹們不要懈怠,加油!

 

    之後的很長很長時間,黎黎的生活中都不再有李冰這個名字。

    他摸著爸爸從省城給他買回來的《紙牌的秘密》,有點點遺憾不能把末頁上的“一品售出”的特別的紫色篆章拍到李冰眼前。書他讀過了,很好的書,好書是不會讓人讀壞腦子的。黎黎一直一直沒有再在榕春的一品找到過這本書,因此他更認為是李冰這個人有問題而已,而那種嚴重的問題,根本不是讀一兩本書能讀出來的。

 

    寒假的時候黎黎去一品,一進門故意又問工作人員有沒有《紙牌的秘密》,工作人員仍是笑著說對不起,小朋友,那本書斷貨啦。他問的時候一個個子細高體態很美的穿著西式套裝頭髮簡單挽著的姐姐從旁邊走過,偏頭望了他一眼,還笑著微微沖他點了下頭。

    等他選好書,到收銀台付款的時候收銀員刷過條碼,卻沒有接他的購書卡,說總經理已經用她的卡幫他刷過了。黎黎不接收銀員遞回來的書,固執地把購書卡遞過去。收銀員姑娘酒窩隱現地笑著說,總經理說如果你不接受就跟你說她是李冰的媽媽,請你一定接受。

    黎黎皺著眉,抱著書回家,媽媽很激動,說南亦師姐竟然認識黎黎。爸爸則比較理智,說送老同學的小孩幾本書不過分。黎黎還是覺得那一家人都好奇怪啊。

 

    一年以後,金秋榜又換不同的人名,跟在後面的各種大學名字倒是變動不大。

    升上中學後,各科老師還會提一提李冰這個名字。老師們一般以自問自答的設問句開場,“大家知道李冰吧?”黎黎心情好的時候會搶答說知道,是我國古代傑出的水利專家,組織修建了都江堰,他還是二郎神的父親。老師一般會佯怒地斥責他破壞課堂紀律,而同學們則會在課後圍攏在一起跟他討論沉香的死對頭楊戩的老爸到底是不是叫李冰。同桌朱珠說你沒以前那麼討厭了。

    據說李冰學的是河流動力學,黎黎私下裡想,李冰的選擇是不是跟自己的名字有關呢。《紙牌的秘密》裡漢斯的媽媽就是在追求自己名字的倒影。黎黎問過媽媽,媽媽說人對生命的價值的追求,首先是從破題開始的,但是是什麼樣的主題,每一個人都要去找自己的答案。

 

5

    文璧的圖書館並不算大,在小禮堂和教學樓之間,是一座外牆漆綠的四層小樓。圖書館的後面是學校的花圃,用來養護只有校慶才會出現在校門口和各處大樓門口的盆花。從圖書館看出去,四時都有各種美麗的鮮妍花木,即使在夏天最炎熱的時節,往那裡一坐,也會感到一種清涼,身心俱靜。

    圖書館的一樓是報刊雜誌閱覽室,橫頭是圖書檢索室——黎黎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老師就帶著他們來這裡,讓圖書館的老師教他們如何在索引的小箱子裡通過翻找卡片找到自己可能喜歡的書。從那時候起,黎黎就在這些故紙堆中尋找自己的那個答案了。

    上了中學感興趣的書也慢慢不一樣了。很偶然的一次,黎黎在填寫借閱卡的時候發現:很久以前,同一本書,是被李冰同學讀過的。這個發現讓他很激動,黎黎開始一架一架地尋找借閱卡上寫過李冰兩個字的書籍。有的書,在帶出圖書館的時候,圖書館老師會說小同學,這個書對你來說可能有點難懂哦,相似的哪本哪本要更淺顯易懂得多。黎黎就會不說話地看著老師,老師就在借閱卡上啪地壓上日期章。黎黎的眼睛就是在那時候讀壞的。

    班主任總說同學們要多讀書啊,那個誰誰李冰,他們家賣的書他都讀過的。

    老師們常常為了達到某些路人皆知的目的誇張事實,中學生們早就見怪不怪懶得和老師認真計較了。僅有少少一部分同學會為了顯示自己幽默感跟老師打對台,說一些“好沒公德心哦,看過的書拿來當新書買給別人。”這時候用不著老師,以朱珠為首的李冰護衛隊的女俠們馬上會跳出來把亂說話的男生掐到再不敢亂說。

    黎黎是相信李冰肯定讀過許多許多書的,光圖書館那些背後的借閱卡上寫著他名字的書就不少了,這一點黎黎很在意,因此只能去讀更多的書,讀到後來卻忘記了這些,只是會想一想,李冰讀這些書的時候會想些什麼呢。

    他,那個人是怎麼長大的呢?

    他是如何掙脫自己的枷鎖,拔除心上的那些荊棘藩籬,在內心的世界裡開疆拓土的呢?

    他,如何面對自己的迷惘、躁動,不安與不快樂的呢?

    他,是如何默默完成著自己的苦修,才長成了今天的那種樣子?

    那個人實際上比他的想像要嚴肅得多,也比很多人要嚴肅得多。他想起李冰的時候,不再覺得那雙眼睛有多麼儇薄。回想起來他覺得那雙眼睛清朗而柔和,和清風和大海是同一個樣子。

    黎黎覺得自己走在深黑而狹窄的向著自己的內心的巷道上的時候,雖然眼不能見,但是他知道在他前面很遠的地方,那裡行過無數的人——而那個叫李冰的他曾經討厭過的人,也跟他走在同樣一條路上。

    爸爸說過,如果人的思想太過專注於一件事情,是會出問題的。

    現在就出了點問題。

    黎黎在床上坐起。夢境過如日影松風不可追觸,只留下心上的那種奇特的柔和滋味。

    他跳起來換了衣服出去洗。

    媽媽見了驚喜地叫起來,黎黎長大了。

    他不想說話,打了肥皂低頭搓衣服。媽媽低頭來看他,看見他發紅的眼角,以為他是不好意思,哈哈笑著,拍了拍他的背。

    沒有人知道。沒有人能理解。

    他心底的那種傷感和喪氣。

    就像上拋的小球要不可挽回地墜向地面,月升日落,鬥轉星移,我們總有一天都要看到的那個遲早的答案。

    黎黎再也不想管書後面那些借閱卡了。

    但是九月的時候黎黎去一品,回到家才發現書裡多了本《紙牌的秘密》。應該是收銀員乘他不注意放在袋子裡的。他看了封面好半天,伸出手去,翻開來——裡面卻什麼也沒有。除了末頁那個一品售出的紫色三角章,和一張年月深久褪色了的收銀機小票。

    他把臉埋在書上。

    就像一直以來的,他在書墨的氣息裡追尋著那個人的痕跡。

    黎黎把小票壓進書裡,把書放到書架的最頂層,很快又發現頂層其實最顯眼,有意無意都會看到。

    他把書壓到了床頭的褥子下面。就如同要把期待和失望都放到眼不能見的地方。

 

    學生們的生活除了學習,其實非常乏善可陳,一點點的風吹草動都很容易激起少年們內心的狂風巨浪。世界盃啦。奧運會啦。好看的轉學生啦(男女不限)。還有好看的新老師啦(同樣不區分性別)。

    黎黎高一的時候學校裡來了個漂亮的女體育老師,小麥色的鵝蛋臉,說話聲音軟得黏牙,第一節課就狂風驟雨地把男生們期待著林志玲的蠢蠢欲動擊打得落花流水。

    然而這是一個很多人都還愛著全智賢的年代呀。

    朱珠語錄說:世界從不缺少M,只是缺少調教MS

    黎黎想了想,覺得很有哲理。

 

    高二結束的暑假並沒有那麼早開始補課,但是學校會請往屆的一些優秀畢業生來分享經驗,要求准畢業生們參加。

    小禮堂又熱又悶。榕春的夏天就是這樣的——午後燠熱,入了夜會有陣雨一直下到深夜,第二天曉色清涼,然後一直等到太陽出來,把地面的水汽蒸騰起來,盤駐在四面環山的榕春城上方,使小城黏上洗澡也洗不掉的暑氣,只等又入了夜又下了雨,這樣往復的天氣可以從六月一直持續到九月。

    黎黎注意到李冰淺色的襯衣被汗濕出深深淺淺的印子,整潔的鬢角的發窠子根上也看得見亮晶晶的,只是一直沒有凝成汗滴流下來。

    黎黎轉開頭,看見校長站在坐席側面的走道上,看著講臺上發言的同學,邊笑邊用手撫著嘴下根本不存在的須髯。

    李冰在講他的學校裡那些騎著自行車急掠過校園的學霸們,如何帶著瓶礦泉水和一個麵包在自修室一坐一整天。李冰講學妹學弟們,人生路程很長,奮鬥的路也很長,這條路只有一個終點,在我們還沒有躺倒說我準備好啦的那一天之前,我們都不能停腳。而終有一天,我們總能走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交流會結束後,很多女生湧上主席臺要求簽名握手擁抱。黎黎一點也不懷疑花癡對少女們的激勵作用,而男生們……黎黎很快就聽見有男生在高喊:向學長學習——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喊的人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黎黎看見校長正含笑看著他們所有人,臉上掛著一種瓜農看瓜的夢幻表情。

    有一些東西,的確會比花癡更長久,更激動人心。

    那種東西,有人管他叫前途,有人管他叫理想。

    很久以後,他們會忘記那個臺上的是誰,但是會一直一直記得那一天的自己,並且珍而重之地愛著那一個自己。

 

    夜裡果然下了雨,黎黎看書很晚才睡,睡眠裡有很安寧的夢。清晨醒過來,有一點點也不能說是不快樂的傷感。

    天還只是濛濛亮,因為是夏天,說明還極早。他拉開昨夜雨大的時候關上的窗,看見有個人站在樓下門口。聽見拉窗聲,那個人抬起頭來,沖他微笑著揮手。

    黎黎跑去開門。那個人說走吧,帶你去兜風。

    黎黎沒想自己沒刷牙沒洗臉,就坐上了單車後架。山地車是沒有後座的,黎黎聽朱珠說過,李冰的後車架是朱姝腳受傷的時候加裝了馱朱姝上學的。黎黎坐在上面,看著李冰白色襯衣下的後背和腰杆,可以看見配合著蹬車微微動起來的背部肌肉。黎黎並沒有把手放上去,他只是看著,手抓緊坐墊下的支架。

    他們倆都沒怎麼說話,李冰載著他沿著江邊的觀光路從一橋騎到三橋。昨夜風雨打落的樹葉已經被清潔工人掃得一堆一堆,大雨把所有的東西都沖得很清潔,草地上掉落著一片片濕紅的火把花,比枝頭上還要嫣紅。木香花濕,他們像白鷺一樣滑在清涼的曉色裡。

    從三橋回來,李冰問:“你餓不餓。”

    黎黎點頭。他不知道李冰能不能看見,但是他不想說話。

    李冰沒回頭,載著他從春熙路轉到月光路,踩過師院門口拐進了一條小巷子,停在圍著紅磚院牆的院子門口。黎黎下車,李冰把車停在門口,開了門讓黎黎進去。

    黎黎想這應該就是媽媽說的一品書店最早開在月光路的地方。

    小院進門有間單獨的一面牆只有半截的房子,裡面有鍋碗瓢盆灶,應該是灶房。前面的空地用紅磚砌著一畦畦的花地,有花有草,還有薄荷荊芥之類的佐料。迎面有一間很大的房子,李冰走到前頭去把房門打開,叫黎黎進去坐,自己又去了灶房,洗了鍋點火燒水。黎黎跟著過來。李冰燒上水,去院子裡掐荊芥。黎黎跟著蹲下去掐,他很喜歡這種味道,外婆家也有好大一篷荊芥。李冰說,可以啦,不用太多。拿了黎黎掐的放盆裡一起洗。水開了,李冰下了掛麵,邊留神著火邊去調醬料。

    黎黎站在院子裡,旁邊高大的緬梔子開得正好,香氣粉質一樣滑滑地流進他的鼻腔,他看著灶房。李冰蹲著身子在地上的石頭碓窩裡舂了薑蒜辣椒,放到醬碗裡,拿勺子從醬缸裡舀了麵醬,再倒上清醬,全部調在一起,又用筷子挑了挑面,似乎覺得可以了,加了豬油,把洗好的荊芥放進去,關了火。再從頂上的櫥櫃拿出兩隻白蘭花敞口大碗,開水沖了一下,排在灶臺上,邊往碗裡撈面,邊笑著招呼黎黎。加了醬料和味精,他們倆就搬了小藤篾板凳坐在院子裡吃面。李冰問黎黎,好吃吧。黎黎說好吃,可是我今早還沒刷牙洗臉。兩個人都笑起來。黎黎吃完,把碗遞給早吃完看著他的李冰。李冰接過碗,返身進去洗碗刷鍋。黎黎把小板凳搬了進去。

    李冰說走吧。

    他們從小巷子出來,騎過月光路,拐到民航路,再往前就到黎黎家了。

    天到現在還很早,需要起得最早的中小學生們還在過暑假,沒有接送上下學車輛壓力的大馬路上還很冷清。李冰揮手告別,說黎黎我要去美國讀書去啦。

    長大的黎黎不會再那麼沒禮貌。他說了再見。

    李冰騎車走了,黎黎回家刷牙洗澡,爸爸媽媽起床的時候,他躺到床上睡了個回籠覺,直到午飯才醒過來。這個清晨像夢游一樣,黎黎有點恍惚。他抬起手,嗅了嗅,指尖上並沒有荊芥那種有點刺鼻的味道。只有青瓜沐浴露淡淡的香。

 

 

6

    黎黎終於也去北京讀書了,跟李冰一個學校,學數學。

 

    像榕春那樣邊陲的小城,考到北京的同學並不太多,因此文璧的北京校友會舉辦活動一向熱切,定期聚會吃喝,學長學姐們都很親熱。

    黎黎參加完學校的傳統定向越野跑,到達聚會餐館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酒酣耳熱了。黎黎自己讓服務員加了碗筷,埋頭吃飯。吃飯總比喝酒好。

    黎黎飯快吃完,才發現最裡頭的一桌有人在邊和別人說話邊看他。那個人沒跟他打招呼,他也就裝作並不認識,於是繼續低了頭吃飯。

    出國也是可以回來的,雖然新聞裡說多少多少留學生多少多少就留在大洋的另一岸。

    黎黎吃完飯,低著頭想事情。有人走過來,坐在他旁邊。

    “黎黎,真不認識我啦,真的假的呀?”

    並不是他不記得,恰恰是太過記得了。小時候的事情他很難為情,討厭別人拿來笑話他,但是到現在,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只有他還牢牢記著而已。不能不叫人難堪。

 

    李冰回來還是在學校,學校的流體力學實驗室。

    黎黎會在校園裡遇見踩著單車駛過的李冰。都過去老遠了,那人還會背著揮手跟他打招呼。

 

    寒假黎黎回家,快過年了,爸爸媽媽帶他去吃喜宴。是南亦結婚。

    婚禮很盛大,新郎和新娘做了一個簡短的致辭。

    黎黎看南亦似乎跟那一年在一品看見的並沒有太大變化,穿著珍珠白的斜肩曳地禮服,更顯出背頸修直肩平腰長的體態之美。李冰站在旁邊,穿得伴郎一樣,別著胸花,招呼賓客,照顧新娘。黎黎還看見他們母子挨在一起含笑說著似乎很開心的事情,眉眼彎彎的,眼角有明顯的笑紋。他們母子的確是很像的。

    媽媽在回家的路上表現出了一種異常的興奮,跟爸爸哇啦哇啦講了好多。黎黎看著說得滿臉夢幻少女氣的媽媽和一直笑聽著的爸爸,感覺到了一種踏實而堅定的幸福。

    黎黎聽見媽媽說,永遠地愛著一個人,懷念著一個人,與追求世俗的幸福,並不衝突。

    那麼,好吧,黎黎想,其實,其實愛,的確也並不是非要在一起不可的。

    什麼是愛呢?

    十四歲的黎黎並不懂得。

    二十歲的黎黎也並沒有多少進步。

 

    春天的一個晚上,黎黎從圖書館出來,踩著校園裡總是太過幽暗的路燈回宿舍。校園裡總是那麼多匆匆而過的同學,那麼多匆匆而過的自行車,似乎就是這種匆匆地想要走向什麼地方的急切,給以了校園永不老去的青春。學生會離開,會老去,校園卻是長青的,在這個校園裡甚至是滿頭銀髮的教授們似乎也不會再老去了——只是會變成訃告欄裡一張笑眯眯的黑白照片,凝固為學校永不再老去的一部分。

    一陣風掠過,欻,前面的人停下來,轉過頭來,問:“黎黎,要不要搭順風車。”

    黎黎坐在後座上,校園裡的路燈燈光總是那麼昏黃,顏色也失真了,黎黎看著李冰的背。他終於把手放了上去。

    他感到李冰的背肌一下子緊張起來,他想縮回手,有人卻比他更快地騰出一隻手來,反手把他扣住。

    黎黎說,我一直有一個問題,你真的幫我做了人工呼吸麼?

    李冰說,當然沒有,你又沒有休克。

    黎黎說,哦,難道你就沒有使壞麼。

    李冰停了車,把頭轉過來,看著黎黎。

    黎黎低著頭,看地,並不看他。

    李冰用腳支住車,兩隻手都騰出來,托起黎黎的頭。

    他看著他。他們就這麼看了一會兒。

    李冰說,你那麼在意麼,那麼在意的話我今天補上吧。

    李冰親了黎黎。

    親吻很綿長。綿長得就如所有的等待,和等待中那些安靜的日月。

    李冰說我喜歡一個小孩,他那麼驕傲,那麼小,我怕離得太近擋住了他的陽光遮蔽了他看往天空的眼睛。我想等他長大,想他快點長大。我聽過一個故事,說一個農夫以手揠苗以助其長,卻損壞了幼苗的根系,幼苗枯萎,農夫活在悔恨之中。那麼,你告訴我,他現在長大了麼?

    黎黎並沒有說話。

    李冰又說,如果他還沒長大那麼請他為了我長得快一點吧。

    黎黎沒有說話,他伸出手,摟住了前面的人。

    他以為他只是在意,太過在意那些少年時的玩笑話。他想,問出了那個問題,他就能夠釋懷,足夠堅強的人就能帶著一種懷念去追求其他的幸福。然而,事實也許並不僅是那樣的,他們的牽絆要遠比一個吻更深,他終究會受到吸引,會愛他,那兩隻手,終究會牽在一起。

    他們已經緘默地相愛那麼久。

    對,相愛。

    他行在那條深黑而狹窄的巷道上。

    他牽住了那一隻向他伸來的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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