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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頭與孌童》by小紀燉蘑菇
竹枝兒夜半醒來,發現隔壁床的清平在哭。對方沒有發出什麼聲音,只是抱著膝坐在床上,月光剪出他衣發淩亂的清瘦側影,俊秀的臉上,兩行淚被月光照得瑩潤,慢慢落了下來。
竹枝兒記得他睡前清平是不在的,這般模樣估摸著是被主人遣去,做完又送回來了。
於是他出去解完手又順手去伙房打了盆熱水回來,連帶著自己的毛巾,放在清平的床頭。清平漠然地瞥了他一眼,聲音啞啞的:“我不要。”
竹枝兒不甚在意,打著呵欠滾上床去,打算繼續睡。
竹枝兒和清平一樣,是這裡主人所豢養的孌童。
他覺得這是個十分不錯的差事。
生活安逸清閒,管住管飽——就算不飽,也可以去廚房偷點食糧,廚子雖然整日陰沉著一張猴臉,但從不打人罵人。
就算偶爾要服侍主人,這也算不得什麼壞事,他看著主人的臉,可以多下三碗飯,況且……做那事吧,假如認真體會一下,自己也是有爽到的。
可惜這些都不能勸慰自己的同伴,尤其是最後一句——竹枝兒雖然素來沒心沒肺,但是有些話說幾次效果都非常的差的話,他也會知道,這話還是不說為好。
況且主人也不怎麼給他多吃幾碗飯的機會。
他是重傷在山上被主人撿回來的,動亂時節,山賊流寇特別多,路邊遇到一兩個死人或者半死不活的人也沒什麼奇怪的,但是主人不知道動了什麼念頭把他帶回去了。
主人養著一些孌童,都是眉眼有幾分秀麗的美少年,甚至隱隱有幾分相似,竹枝兒雖然不怎麼記得自己的模樣,但總歸是跟那些美少年不大一樣的——大概這就是主人也就讓他服侍了一次,之後好像忘了有這號人一樣的原因。
他自然樂得無事,唯一遺憾的是這樣再看不到主人了。
竹枝兒身邊都是美貌的少年,但是他覺得,這些少年的容貌,加起來也到不了他的主人三分。他的主人啊,白衣墨發,皮膚蒼白,因酒色染上薄紅,如同豔到極致而轉淡的杏花,他的眼睛尤為好看,修眉鳳目,瞳色仿佛濃墨暈開,看人的時候眼底盈滿了星光。可惜他神情太過冷漠,這絕色風姿就變成了深夜的月色,清寂又冰涼。
回想起主人的容顏,他又“啊啊啊”地感歎一陣,終是抵不住困意,睡去了。
第二日陽光分外的好,竹枝兒就著還帶著一點微涼的晨光醒過來,同屋的少年把被子抱得死緊,本來在睡,聽到一點聲音就驚醒了,微微抬起頭看著竹枝兒,眼睛是紅腫的,接著又扭過頭去。生生把竹枝兒的“早”堵在喉嚨裡。
他撇嘴笑了笑,出門洗漱去,然後例行鑽到廚房裡——
那個猴臉廚子居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馬臉的女人,懶洋洋地坐在一邊擇菜,抬眼看著他。他拿著一個饅頭略感尷尬,悻悻放了回去,然後撓撓頭說“姑娘你早啊”。
馬臉女人“哼”地冷笑了一下:“年輕人,我早不是能被人喊姑娘的年紀了。”
竹枝兒嘴裡說著:“不成我喊姑娘……姐姐?”左右無事,於是蹲下去幫馬臉女人擇菜,馬臉女人有些玩味地看著他:“你是誰?看著你不像有武功的人,不是顏寂的手下;你這樣的男孩兒也不像他中意的類型,不是他那些兔相公。”
竹枝兒楞了楞:“……顏寂是誰?”
馬臉女人終於笑出來:“你該不是連這個都不知道吧?顏寂是這裡的主人啊,這片地兒,這裡的人都是他的。”
原來是主人啊。竹枝兒從來只知道主人叫主人,旁的人也是喊他主人——或者有些他的同伴叫他魔頭的,這倒是第一次聽到主人的名諱。主人不愧是美人,名字也起得好聽。他自己在一邊莫名其妙地有些愉悅,忘了自己的名字也是主人隨口起的。
他自個兒在一邊瞎樂,半天終於回想起來馬臉女人之前提到顏寂名字的目的:“唔……我也是主人帶回來的。”
他望著這個看上去比別人熟悉主人的馬臉女人,微笑道:“我叫竹枝兒,是主人的男寵——唔,雖然好像也不算很寵。”主人身邊總是有很多好看的少年,從白日到夜晚,身畔從來未有缺過人,竹枝兒感覺他在汲取著人的溫度。他偶爾低聲說著話,聲音如同他撥動的琴弦,或者緩慢的溪流洗過細沙。他眼神跟他房裡點的香一樣,繚繚繞繞看不分明。
“竹枝兒?倒像顏寂的會起的名字。他看見你的時候是想到竹枝樂了吧,”馬臉女人直勾勾地盯著他,“可惜要你這樣的人不是他的風格。”
竹枝兒心下有幾分委屈,這個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批評他的樣貌,可是他的樣貌明明不算差:雜役大媽們可整天說他生得俊俏呢!
他委屈的神情很明顯,馬臉女人接著說:“我倒不是在挑剔你,是顏寂喜歡的,都是和謝秋池相似的人。”
竹枝兒豎起耳朵:“謝秋池是誰?”
“這事恐怕輪不到你關心。”馬臉女人涼涼說了一句,隨後再也不與他談到這個話題。竹枝兒東拉西扯萬般打探,也只是知道,這個馬臉女人叫馬一平,昨日為躲過江湖上的仇人入了雁柱穀。她是顏寂的故識——故到顏寂未曾在這裡紮根,便與他相識。顏寂素來疏於待客,她自己去尋地方住找事情幹。
後來猴臉男人也來了,陰沉沉望了他一眼,竹枝兒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樣子笑道:“大叔您早。”拈了個肉包子跑路。
依稀聽到馬一平說:“其實你偶爾的眼神有些許謝秋池的味道。”
但是走遠了聽不分明。
竹枝兒一路上都在想著“謝秋池”這個名字,遇到人順口去問,然而對方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就是神色古怪地望著他。
相熟的顏寂的屬下勸告他:“你不要探聽這個人的事了……若是讓主人聽見了,你未必能留個全屍。”
竹枝兒應了,回頭又找人問“你知道謝秋池是誰麼”,就這樣一路問著回到了他的房間。
清平這時已經起來收拾乾淨了,望著窗邊出神,日光照在他的臉上,顯得分外俊秀皎潔。
想起同屋的清平原先似乎也是跑江湖的人,竹枝兒弄出點聲響,讓清平注意到他。“清平,你……”
他的話被清平打斷了:“我不叫清平。”
清平原先自然不叫清平,就像竹枝兒從前也有自己的名字一樣。不過這種東西誰在乎呢,在這片地界,主人喊你什麼你便是什麼,原來是誰,叫什麼名字,誰理會?
於是竹枝兒像是沒聽到他的話,自顧自說下去:“你知道謝秋池是誰麼?”
“謝大俠俠名之盛,江湖上誰人不知?十六歲敗劍宗於青城山下,孤身入血城手刃血魔石彌,破魔教重圍救出江州大俠一家老小,而今沉寂三年重出江湖,年紀輕輕已然難逢敵手,但是不驕不躁,行事有上古君子遺風,”清平終於正眼看了竹枝兒,臉上掛著有幾分鋒利又冰冷的笑意,“謝大俠的名字豈是你這種人能喊的?!”
倒是……非常厲害的樣子呢。
竹枝兒想了想,又問:“那這位大俠可與主人相識?”
清平神情看著像是吃到了什麼噁心的東西,他扭過頭去,再也不理竹枝兒。
再沒人滿足竹枝兒的好奇心,竹枝兒只好把這事放到腦後去了。
正是春日尚早的時節,雁柱穀染上了一層層綠意,淺蔥,竹青,青碧,漸次暈染下去,一片待發的融融生氣。穀裡的杏花已經開了一陣,有著胭脂沾水的色澤,有些開老了,呈現出蒼白的顏色來,早春料峭的風經過花枝,幾片花瓣便顫巍巍落了下來。前邊開了一陣菜花,李樹也長了零星的花苞,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在靜靜綻放著。
竹枝兒到處流浪,卻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景色,自然時常出去玩。他今天走了很遠,從正午瞎逛到日暮,直到前邊已經只有一些古怪的大樹與無名的野草他才停下來要回去。他聽人說這雁柱谷出入穀之地都被主人布下了極其厲害的陣法,擅自出入者,沒有一個不是死狀極慘的。
竹枝兒覺得這兒生活還十分愜意,他不想死。於是他回去了。
歸去又花了一些時間,縱使路上他摘了些野菜野花樹葉子果腹,但現下他還是感到困乏和饑餓。只能待會去廚房看看有什麼剩的。
打著這個念頭要往廚房方向走的時候,竹枝兒聽到一陣琴聲遠遠傳來。調子很高,而樂聲尖銳,悽楚急切如西風過斷崖,急雨打枯桐。有知了泣月,衰草肆野,落木蕭蕭,滿是深秋的肅殺之意;又有猿嘯載途,夢渚草長,重山無路,聞之仿若孤舟渡水,回首唯剩一片煙水茫茫,悵然不勝。
他循聲上了小孤峰。
眾人雖居住生活都在雁柱谷,可主人卻是住在雁柱穀旁的山上。山不高,卻異常陡峭,峰勢險峻,名為小孤峰。
竹枝兒哼哼唧唧爬上了小孤峰,在頂上,到了彈琴的人。
白衣墨發,長髮垂下來,用紅色的綢帶草草地束著,依然有幾縷髮絲散落在外,被山風一吹,拂過蒼白的面容。他坐在那裡彈琴,有不十分強烈的山風,一陣一陣,把頂上粉白的杏花吹落。
色澤淺淡的花瓣落到他的長髮落入他的衣襟,他渾然不覺,依舊在撥弦。
仿佛,這世上只有琴,和自己,和山上的月。
竹枝兒從來不是風雅之人,他甚至分辨不出他的主人彈的是琴還是箏,但是他依然覺得非常好聽。
他回想起了許多東西,比如一片荒涼茫茫衰草的原野,比如披風戴雪的斷橋,比如無邊煙波裡的竹筏,比如斷崖旁的枯風,比如失路的鴻雁,比如無聲的漫長的暗夜裡的一輪孤月。
那是一種……寂寞到要瘋狂卻強自壓抑著的心情。
他未曾預料到會見到這樣的主人。
他印象中的主人應該是在紅燭搖曳燈火昏黃滿是淫靡的香氣的華麗屋子裡,被兩個美貌少年簇擁左右,他一手握著酒,一手撫摸著少年的身體或者髮絲,聲音低沉語調漫不經心地說著話,他偶爾會笑,縱然笑容裡沒有半點溫度,依然是美極了。他生得太好看,那是分明一張含著無限情`色的臉,但是仿佛永遠帶著距離,讓人不敢再往上面多想一步。
他印象中的主人偶爾會彈起一些輕薄的調子,身邊有芙蓉帳,有葡萄美酒,有美人。
而不是在月下,在無人的峰頂,一個人伴著山風彈著悽楚急切的不知名的曲子。
竹枝兒聽了很久,聽到主人撥下最後一根弦,站起來。風將他的青絲往後吹,寬大的袖子也微微往後翻,他緩緩回過頭看了一下。杏花落得像雨一樣。
竹枝兒覺得自己一生都忘不了這個畫面。
竹枝兒不願讓人發現自己在這裡,又偷偷摸摸下了山。找完東西吃回到自己的房裡他已然不知道已經是多晚了,四周一點都沒有。可是清平卻醒著。
他幽幽望了竹枝兒一眼又幽幽地繼續看著牆壁,不知道想什麼。
竹枝兒今天也覺得累了,沒什麼與他攀談的興致,倒在床上蒙頭便睡。
夢到了一片孤月。
第二天他睡到了日上三竿,醒來還是被鳥叫聲吵醒的。
“吵死了。”他嘟囔一句翻過身想要睡個回籠覺,清平卻叫住了他:“竹枝兒,這是什麼情況?”
竹枝兒揉揉眼睛,磨了一會還是起來了,往窗外看,幾個黑衣的人在往小孤山走,幾隻他現在依然叫不出名字的鳥在竭力地嘶喊。
竹枝兒很淡定:“哦,是有人闖穀了。”
這種事他在雁柱穀的時候已經遇到兩三次了,但是主人就是主人,他的陣法,飛鳥無回。可是清平顯得有點憂慮,他擰著眉望著外面,後來又忍不住出去。
竹枝兒用野獸般的直覺聞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氣息。他跟著出去了,清平在外邊站著,時不時走幾步出去,又走幾步回來。竹枝兒洗漱歸來,清平依然是那樣,直到一個黑衣人過來——
“清平,主人請你過去。”
雖然竹枝兒沒受到“邀請”,但是他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跟著上了小孤山。他與穀裡的人混得熟,別人也不好阻他,也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
主人的房裡總是點著香,香氣仿佛有些潮濕,溫軟而細膩,纏繞在鼻間總有種淫靡的感覺。
主人依然是半躺在華綢與羅紗簇擁的床上,與之作伴的是個漂亮的少年——似乎叫做南柯子——溫順地伏在主人身下,主人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他的頭髮。另一手撐住下巴,神色冷淡而困倦地看著床外邊。
床外邊人很多,有主人的手下,也有一些來看熱鬧的人,比如他和馬一平。還有一個不認識的人——那是一個青年,身上有許多傷的樣子,衣服上都染了血,被綁著跪在地上。但是這個人一動不動,好像失去了意識。
清平認得那人,失聲喊道:“——邵延!”聲音已然帶了顫抖。他擠開人群跪到邵延身邊,手握住他的肩頭,看他的臉,低聲又急切地跟他說著什麼。對方眼神空茫,全無反應。
主人聞言抬起眼來,漂亮的眼眸有微微的光芒在流動,他仿佛在笑,卻沒幾分笑意:“清平,他說是來找你的。”他語速不快,顯得有幾分漫不經心。
清平抬頭恨恨地望著主人:“你這個魔頭對他做了什麼?!”
“何必這樣稱呼我,好歹是有過一度春`宵的人。”主人懶懶地望了出來,他語氣很溫和,甚至可以說是戲謔的。地上的邵延聽到“一度春`宵”的時候,忽然微微地顫抖了一下,清平也發覺了,不住喊著他的名字。邵延眼神漸漸恢復了點清明,聲音微弱地應了一聲。
“他說要找你……”主人的手依然在托著下巴,唇角勾出了一點微笑,語氣清淡,“我便把他帶來了。”
但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這個男人已然受了不少苦頭,絕不止“把他帶來了”那麼簡單。於是清平話語裡的恨意越發濃烈:“你要做什麼!”
主人嗤笑了一聲:“人間自是有情癡。”他沒有理會清平,他的手從南柯子的發上移開,南柯子又稍微往他的懷裡靠了靠,動作自然而然,那是一種十分馴服的姿勢。
主人吩咐左右道:“既然見過了面,那便把他送回不歸林吧。”不歸林是穀口那片林子,因布下了古怪陣法,只要主人願意,就算一隻螞蟻都出不去,只能活活困死在裡面。
清平似乎也有點恐懼起來:“你——”
他咬咬牙,仿佛忍耐著莫大的屈辱,下了十分決心道:“我求你放了他——放了他,你叫我做什麼都可以,絕不違抗!”
主人將手伸出帳外,他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長,有些瘦,顯出漂亮的骨節來。他將手伸出來,便有人為他斟了一杯酒,跪著交予他。他接過酒,飲了一口,熏香快要燒盡了,燒出一點薄煙,使他的神情難以看清楚,只依稀看見他漆黑的長髮,蒼白又帶著幾分情`欲的染著緋紅的皮膚,精緻的五官被輕煙模糊了,依然有種致命的充滿危險的誘惑力。他拿著杯子,手在帳外,忽地松了手,酒杯落在地上,發出有些沉悶的聲響。
“你是什麼人,也配和我談條件?”
他抬起下巴望著這個被他稱為“曾經春`宵一度”的少年,仿佛在看著螻蟻。
清平的臉驀地蒼白下去。
主人像是倦極了,揮揮手吩咐了一聲:“把他們都扔到不歸林吧。”
兩旁的黑衣人隨即抓起他們,邵延的手動了動,想拉住清平,最終無力地垂了下來。清平掙扎著說:“你會遭到報應的!謝大俠總有一日要鏟平這裡!”
“呵,”顏寂輕輕笑了起來,眼底的冰雪仿佛在寸寸融化,融成了一片夜雨中的秋池,“我……求之不得。”
等到人都要散了,馬一平還在那裡。
她說:“你故意的。”
主人沉默了很久,低低應了一聲“嗯”。
竹枝兒回到屋裡,旁邊的床又空了,他看著床歎一口氣,覺得有點迷茫。夜裡無事,又似乎不太能睡著,他去偷了一壇酒,在路上遇到了馬一平。
她靠著樹坐著,手上捧著一壇酒,沒有喝,茫然地望著夜空。
竹枝兒走近的時候,一顆石子迎著他的咽喉飛了過來,好在竹枝兒腳下一滑,摔了個大馬趴,恰恰躲過去,幸而酒罈子堅硬,居然沒有摔碎。
馬一平皺著眉頭:“是你啊。”
竹枝兒爬起來,撿起地上的酒罈子,看上去很開心:“居然沒有破。”然後自顧自走到馬一平身邊跟著坐下:“姐姐要喝麼?這可是藏了幾年的好酒。”
“你不是來找我喝酒的,”馬一平看著他,竹枝兒只是用一雙晶亮亮的眼睛看與她對望,“算了……同你說,也無妨……”
那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了。
當年的她還是個採蓮的女子,那時的顏寂和謝秋池還是少年。
謝秋池已然江湖成名,在外邊大概也是會有一些意得志滿的樣子,但是他在顏寂的身邊卻從無驕傲的神態。顏寂不愛說話,時常是謝秋池在他耳畔低聲說著什麼,帶著笑意。這時候顏寂會抬起眼睛望著對方,少年的眼睛很乾淨,看人的時候有十分淺淡的溫柔。
那時候顏寂的出身尚無人知曉。
顏寂彈得一手好琴,他可以將內力蓄於琴聲之中,以音律震傷他人心脈。
謝秋池雖以劍成名,但是他也精通音殺之術,他的笛音亦是一絕。
但那時的他們未曾以此兵戈相向。
顏寂會在月下彈琴,謝秋池以笛音相和。或者謝秋池興之所至,吹一支曲,顏寂撥弦應之。他們就這樣相攜走過無邊的荷塘,走過風城的煙柳,走過槳聲燈影的秦淮。
“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然而某一日有人認出了顏寂正是魔教傳人,謝秋池曾擋在他身前阻止別人傷及他,最後終究迫于家族和正道的壓力與顏寂疏離。
後來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在一起。
後來聽說謝秋池與奉劍門的顧采薇有了婚約,人人以為是神仙眷侶。
然而顧采薇在新婚前夜被殺害,當晚有人聽到一陣琴聲。
謝秋池為未婚妻報仇千里追殺顏寂,當年摯友終於徹底決裂。
隨後謝秋池失蹤了三年。
再次看到謝秋池的時候,她在雁柱谷附近為人料理藥廬,謝秋池闖進來,滿身的新傷舊傷,身體虛弱不堪,眼神如同困獸。
他離開的時候對她說:“我一定會殺了他。”
而她這次為躲避仇家來到雁柱穀,順口告訴顏寂這件事情,這個經常帶著疲憊而冷淡的神色的被江湖人所不容的魔頭居然笑了。
那是如同少年時一般,淺淡又溫柔的微笑。
他對著不可能聽到的人說:“好。”
這些天馬一平依然閒不住在廚房幹活,竹枝兒依然會去廚房偷食物,他們時不時閒談幾句,但是他們不再提起顏寂和謝秋池。竹枝兒的對床再也沒有那個經常用嫌惡眼神看著他的少年。竹枝兒夜晚經常溜出來聽顏寂彈琴,落下的杏花顏色一日比一日蒼白。
隨後便是梨花要開的時候,梨花開起來如同雪覆了千樹萬樹。
這一日陰沉沉的雲層覆住了天空,一副將是要下雨的樣子。穀中的鳥在惶恐地拍打著翅膀,淒厲地啼叫著。
又有人闖穀。
可是今日似乎有什麼地方不一樣,有許多人往小孤山上趕。
竹枝兒跟著上了小孤山。
主人依然半躺著,南柯子依然乖巧地伏在他身邊,任他的手劃過他的脊背。主人的動作很輕,仿佛是,在汲取對方身上的暖意。
主人沒有說話,別人便不敢發話。
靜默得空氣都仿佛是凝固的。
直到一個黑衣人氣喘吁吁地沖過人群,伏跪在主人面前:“第一陣已毀!這些武林中人武功不低,尤其謝秋池……蘇台新力戰不敵,已然……斃命!”
竹枝兒記得蘇台新是主人手下的第一高手。
主人緩緩撥開床帳,坐起來。他長髮披散著,漆黑如同夜色,顯得膚色更加蒼白。眼瞳深深的,看不見底。他望著外面這些人,神情倦倦的,那似乎是屬於歡愛過後的慵懶的神色。
竹枝兒看了一眼莫名就覺得得有點不好意思。他十分不合時宜地想到了一個詞,豔如桃李冷若冰霜。
“峽道的陣法已被我撤去,你們可以由此處自行離開。”他似乎是在低笑,又可能是歎息,聲音很低甚至有點溫柔,竹枝兒分辨不出來。他看起來很鎮定,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又像是崩了許久的弦終於能松下來,在等待一種永恆的寧靜。
“雁柱穀的東西,你們愛帶走什麼就帶走什麼吧。”
說罷他揮揮手,示意別人退下。
南柯子從床上起來,語聲有些茫然:“主人?”
主人只回了聲“走吧”,隨後仿佛失去了和別人交流的興致,他站起來自己斟了一杯酒,從視窗望著外面陰沉沉的天空。
竹枝兒瞧到馬一平一言不發走了下山,趕緊跟過去:“你也走嗎。”
馬一平皺著眉,沒有看他,只是說:“你趕緊離開吧,有時候正道殺起人來,可不比魔教溫柔。”
竹枝兒看著她不說話。
馬一平似乎十分受不了他這樣的眼神,歎了一口氣:“謝秋池是我的朋友,他要做事,我不會阻撓;顏寂是我的朋友,他要了結,我也不會阻撓。我只想早早離開,不想看到徒生傷感。”
竹枝兒“唔”了一聲:“懂了。”
然後他回頭往山上走。馬一平叫住他:“竹枝兒,你要幹什麼?”
竹枝兒撓撓頭笑了起來:“馬姑娘別擔心我,不是說雁柱穀的東西自己可以隨便拿麼,我去拿樣東西走而已。”
“……我姓朱,不姓馬。”
回到主人的住處,從上邊可以清楚地看到零零散散的人由峽道出穀。上邊只剩主人在那裡,擦著他的琴,手指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動作很輕,仿佛在撫摸情人的肌膚。主人瞥了他一眼,竹枝兒覺得這冷淡的一眼也是美得和冰雪一樣,過了一會才記起這是“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的架勢。
他笑了笑:“要下雨了,主人,可以借我一把傘麼?”
“左邊第一間房。”主人似乎已經沒有了與人說話的耐性,他的手扣著琴弦,發出“錚”的一聲。
竹枝兒走過去,跪在他的身前,如同他想了千次百次那樣一般撩起主人的一縷墨發,髮絲上有苦杏的味道。他將唇瓣印在那一縷青絲上,垂下眼睛低聲說:“是,我的主人。”
竹枝兒從來都是十分聽話的,這次也不例外。他拿了傘,到他的小屋收拾了一下包袱,他能帶走的其實沒有什麼東西,兩身衣服,幾個饅頭——沒有一樣原本是他自己的。這時候穀裡已經沒有幾個人了,他拎起傘,一個人往穀外走去。
天色陰陰沉沉,觸目所及都是一般灰撲撲的景色,連原先的新綠都黯淡了下來,飛鳥也隱匿了聲息。要下雨了。
他走到一半,聽到了琴聲。
琴聲已然帶了內力,聽到耳裡,血液中仿佛有什麼東西應和著琴聲,在翻湧著。隨即他聽到了笛聲,淒清又悠遠。
許是已經開始交手了。
他想起那個仿佛身邊總是離不了人的男人,他的手時常流連在美貌少年的皮膚上,又或者時不時地喝著酒,偶爾調些靡靡之音,會含著慵懶的微笑,像某種習慣。但是沒有一絲笑意能達到眼底。
他想起那個在山風裡月光中杏花下撫琴的男人,他的身姿丹青難摹。他回頭看過來,背著深深的夜色,眉目如畫,神情孤寂宛若月色,眉間眼底有不化的冰雪。
他想起馬一平說的那兩個少年,一個撫琴,一個吹笛,趁著江南溫柔的勝景,如同神仙一般。
他想起顏寂說穀中的物事都可以拿走,然而唯有存了必死之心,一點後路都不留的人,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竹枝兒對這世上的道理半懂不懂,他不恨顏寂,他覺得就算是像路邊的小貓小狗一樣被對待著,也算是比較好的。但是他知道許多人恨著他的主人,他的主人似乎也做過許多不可寬恕的事情。他想起世人愛說一報還一報,那麼這是否是意味著顏寂的報應是到了?
馬一平離開得果斷,她有自己的道理,竹枝兒離開雁柱谷,其實也並沒有多少猶豫。
竹枝兒慣于飄泊慣於流浪,他見過太多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
他固然時常對別人的事情有超出他身份的好奇,卻不愛干涉他人的命途。畢竟那說到底與他無關,不值他再耗心力。
而雁柱穀的中的一切,終究會與他無關,變成他飄泊的一生中路過的一處風景。
琴聲越來越絮亂,看得出主人還在勉力維持著章法,卻收效甚微。
習音殺之術,最是講究心緒鎮靜,否則便是傷人難,傷己易。
竹枝兒鼻尖上觸到了濕潤冰涼的東西,他下意識伸出手來——下雨了。
春天的雨總是纏纏綿綿的,還帶著未褪的寒涼。空氣很濕潤,像是情人將要哭泣的眼眸。他撐開傘,漸漸不成調的琴聲一直縈繞在他的耳際,他覺得,自己還是比較喜歡主人之前彈的琴,雖然總是讓人覺得寂寞,讓人覺得淒涼甚至淒厲,但是偶爾還有一點圓潤溫柔的音色。
竹枝兒隔著傘看著綿綿的細雨,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還是……忍不住呢。
小孤峰頂上只有兩個人。顏寂手中撥著弦,臉色煞白,映得他精緻的眉目越發漆黑,唯有被暈開了一絲血的唇畔是紅色的,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情`色的感覺。他對面的人吹著笛,笛聲裡是充沛的內力,一道道比刀刃還要鋒利。吹笛的是一個俊秀又溫雅的男人,你看著他會想到墨香,想到江南的煙雨,想到新焙的茶,想到秋天飛鳥掠過的湖泊。他吹完最後一個調,顏寂手一抖,樂聲俱亂,琴弦已然被撥斷,口中滲出鮮血來。
顏寂面色白得像紙,叫人有一種一撕就碎的錯覺,他往日花瓣般的唇色此時也變得被血染上了鮮豔的色澤,依舊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笑。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細雨暈染著他雪白袖子上的血色,他抬起眼來,靜靜地看著對方,他的眼底,沉澱了無數故日塵埃,寂靜得沒有一點聲息。
“謝秋池,”他輕聲說——實際上此刻的他已經沒有太大的力氣去說話了,“當年我教你內力與音律相和的時候,就知道你早晚有一日會超過我。當年你離開的時候,我也知道你早晚有一天要殺了我。”
謝秋池放下了笛子,冷冷地看著他。謝秋池的笛子是灰白的,色澤晦暗,仿佛沾著無數的前塵。他冷笑道:“我天賦不及你,之所以能以此打敗你,是因為你放`浪無恥疏于練武,以及……從那一天起,我就下了血誓,你怎麼殺害她,我就要將怎樣的手段還歸你身上。”
別人的事情如何,其實顏寂一點也不關心。顏寂的眼神落到謝秋池手中的笛子上,疲憊地微微笑了笑:“然後你也會將我的骨頭拆出來做笛子麼?”
他漆黑的眼瞳中如同揉碎了萬千星光,有一種十分溫柔的清輝:“你說,我的骨與她的骨,誰的更得你喜歡?”
謝秋池將笛子壓在了唇邊,他似乎已經懶得將目光放到這個人的身上,他聲音很低,但是斬釘截鐵十分堅定:“你不配。”
顏寂對昔日摯友的話毫不意外,他凝視著謝秋池,眼底的光已然散盡,像星子沉入茫茫的深海裡。
“——哎呀哎呀打擾一下啊,”一個清朗的少年的聲音打破了此時的寂靜,“我來拿個東西,不要打我呀。”
謝秋池看過去,一個青衣少年,帶著無辜的笑容看著他們。
春雨綿綿,他撐著傘站在那裡,一副輕鬆閒適的樣子,仿佛站在他身邊,便什麼都不會發生。
可是謝秋池卻感到一種無形的威壓襲來,叫人心驚肉跳。
那個執傘的青衫少年,是前一段時間很多人的噩夢。
他手持一把竹傘,臉上慣常帶著無害甚至有點青澀的微笑。
但是眨眼間一道血花就會綻放在他的眼前。
謝秋池當時參與對他的圍剿,遠遠地見過他幾面,縱然自己闖蕩江湖許多年,見過不少大風大浪,見過許多窮凶極惡之徒,但是仍然對他隨手殺人的深不可測的武功和漫不經心的態度感到膽寒。
顏寂那些時日都在雁柱谷,自然不認得這號人。
可謝秋池知道。
只是他們當時追殺他,他負一身傷逃入山中,他們以為他必死無疑,縱然他命硬一身傷還死不了,但是這滿身的血腥在山中,必然會有野獸窺伺。
顏寂皺著眉,說話已經沒有多大的力氣,但是依然維持著屬於主人的氣勢:“你來做什麼?”
竹枝兒不回答,笑嘻嘻的:“主人你猜我叫什麼名字?”
顏寂閉上眼睛,他其實不想把所剩無幾的力氣用到這些無聊的地方。他記得最初在山上撿到這個少年時他滿身都是傷痕和血跡,眼睛卻是明亮的,裡邊燃著一簇簇的火焰。像是受傷的野獸——正如同那三年裡,謝秋池無數次看著他的樣子。他記得在這些天,偷偷摸摸爬上險峻的小孤峰聽琴的人。
那個人還在說著:“猜對有驚喜喲。”
顏寂終是不耐煩:“你叫竹枝兒。”
竹枝兒微笑起來,他跑過來撐傘給顏寂擋雨,顏寂的氣色極差,但是還是很好看的。他看了看,看起來十分沉重地歎口氣說:“主人,我果然還是不喜歡你去送死的。”
顏寂微微抬著眼睛,用疲倦的眼睛看著他,抿著唇不說話。
竹枝兒又絲毫也不識趣地看了看謝秋池,沉吟了一會:“原來你也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好看。”
“我長大了應該要比你英俊,”他咧嘴一笑,虎牙露了出來,“所以這個人還是我帶走好了。要阻止我,你儘管試試。”
顏寂拿手撐著額頭,氣血在他體內不斷翻湧,內力胡亂衝撞著他的經脈,在無愛無恨無歡無痛的黑暗裡有什麼東西在呼喚著他,所有的求而不得得非所願,所有的忍耐和瘋狂,連同他自己都會被那裡吞沒。他連再看一眼謝秋池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對著從前的孌童發出非常輕的聲音:“……你在胡鬧什麼。”
春天的細雨比情絲還要纏綿,帶著切切的淒寒。但是這一場一場帶著寒意的春雨過後,日子就會漸漸暖起來,杏花開過了有李花,李花開過了有桃花,草長鶯飛,然後就會到了蟬鳴流水的夏天。
就算是夜裡獨自彈琴,也有鳴蟄在一旁伴唱,而不止是只有清冷的月在看著。
竹枝兒扶住他,目光清澈又柔軟,他說得一本正經:“你不是說雁柱穀的東西隨便帶走嗎?我來帶走我的東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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